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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失求诸野”:从民间文学中吸纳母语文学的(3)
究其实质,他瞩目于民间文学语言在某种意义上是“礼失而求诸野”的必然反映。“礼失”无非是说时下人们忘弃了传统的礼节、道德、文化等道统原则——礼崩乐坏,而不得不去民间寻找这种已逝的东西。在本文的视域中,“礼”不仅指道统亦包含文统——母语文化精神的展现。亦即,汪曾祺正是面临道统和文统缺失之后而求诸于民间,准确地说是求诸于民间文学话语。这种文学诉求的价值旨归一是针对五四以来白话文的欧化弊端,二是针对文学创作中“大众语”的意识形态功能。
众所周知,五四新文化运动从语言革命起始。而以白话文运动为表征的语言革命,和以启蒙为目的的思想革命在理论上虽然是二分的,现实上却是一体的——文化变革与语言革命在“现代性”历史冲动下被扭结为一体。这意味着,五四新文化运动既是一场思想话语的激烈冲突(科学民主对孔孟之道的批判),又是一场空前剧烈的语言变革(白话文对文言文的颠覆),两者由于某种历史机缘错综纠结在一起。
五四思想革命主要是输入西方的思想,引进新的思想观念来破坏旧的思想观念。新思想又是以新的语言方式显现的,其中最重要的是“科学”“民主”的概念、范畴和话语方式。事实上,中西思想是两种不同的体系,从根本上表现为两种不同的语言系统。思想就是语言本身,把一种思想“等值”或者“等效”地翻译成另一种思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在语言的“现代性”转向中,中国知识分子在汉语之外寻到一个充满威势与希望的新语言作为支点,由此便形成了怀疑、不满、否定母语的基本态度和历史冲动。
简言之,现代中国的语言转向,表面上只是固有的文言被同样是固有的白话所取代,但如果明白了在外来语言刺激下汉语言文字的改变是实质性的,其结果便是由欧化语言抢夺了话语言说地位。以文学而论,语言的欧化对文学的影响不只在修辞或句法层面,作家如果在欧化的语言中浸淫日久,句法上的限制必然会形成对总体叙述或结构层面上能力的限制,母语写作意识和母语思维智慧由此也被遮蔽和肢解。“就在于现代文学的发端,是传统语言文字的衰亡,是知识分子对母语自信心的丧失,是新语言形成的过于仓促,是作家们急于表达他们认为最重要的‘思想感情’而普遍视语言文字为雕虫小技,这就决定了中国现代文学普遍的粗糙。”*郜元宝:《为什么粗糙?——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语言观念与现当代文学》,《文艺争鸣》2004年第2期。有论者甚至将文学语言的欧化称为“语言创伤形态”。*文贵良:《路翔的欧化:语言创伤与生命开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从刊》2009年第5期。
不难发现,汪曾祺对这种“语言创伤形态”是心存芥蒂的。尽管他承认自己年轻时受过西方现代派的影响,其40年代的作品如《复仇》也的确具有某种欧化迹象。但从其成熟期创作来看,他对汉语言写作的欧化趋势极为忧虑。由是,与五四以来一些具有书卷气和贵族化的文人创作(如朱自清、钱钟书等)不同,他表现出对民间话语写作的浓厚兴趣,这种写作取向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民间文学语言对文学写作的深层言说方式(行文模式)和对语言形象性(形、音、义的特点及其修辞方式)的改造和拓展上。
具体说,汪曾祺一方面指出民间文学对他的影响是“语言的朴素、简洁和明快”,*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428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他笔下的语言准确、本色、利落、爽朗,没有欧化语言的华丽的修饰限制成分。另一方面,他竭力锻造一种简洁有韵味的语言,“汪曾祺小说的美感,来自语言中的‘味’。这个‘味’,源于汪曾祺对寻常人生诗意的发现,也源于他本人对世俗生活人情味的珍视与咀嚼。”*杨联芬:《归隐派与名士风度——废名、沈从文、汪曾祺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他讲究的这个“味“源于地道的汉语言母语,它是一种铅华洗尽后的返璞归真,素朴疏淡中蕴含着高雅简约。有了如此“韵味”自然也就有了“文采”。
《安乐居》写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民间休憩场所,人们来这里无非是吃饭喝酒。有一天,白薯大爷请老王和佟修轩吃饭:“第二天,老王来了,我问:‘昨儿白薯大爷请你们吃什么好的了?’‘荞面条!——自己家里擀的。青椒!蒜!’老吕、老聂一听:‘嘿!’”很明显,将“嘿”这种纯粹表达语气的口语词入文,凸显出汪曾祺的创意。从语言学层面而言,“嘿”属虚词,没有明确和特定的意义表达,而文本中“嘿”字的审美效果依赖于所在的语境。当聚集在“安乐居”的人把吃家擀的“荞面条”和“青椒”“蒜”看作是惬意的事时,就“嘿”出了一种世俗化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情趣,一个活泼泼的民间生活世界。它隐含着汪曾祺对整个日常生活形态以及民俗世情的认可。“嘿”因此而韵味无穷,意境独到。在他的点化下,这个“嘿”因为缺乏明确的语义所以才隐含无尽的意味,它包含着对一种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向往和留恋;而也只有置身于母语语境中才能产生如此会心的领悟和想象。
文章来源:《资源节约与环保》 网址: http://www.zyjyyhb.cn/qikandaodu/2020/0919/504.html